表哥小名拴拴,是我大姑的独生子。表哥80年代末财校毕业后,分回县上收税。他刚参加工作时,我一问起他工作咋样?他说一般。我笑了,问咋叫一般,有困难吗?他说:“干啥事都有困难,有时我们去上门收税,白天人家上班,必须吃中午饭时或晚上去收,不是家里锁着门,就是家里明明有人,任你敲破门、喊哑嗓,人家也不应声,害得跑一趟又一趟;有的家养着狗,一进门狗就狂吠着扑过来,主人也不管,胆小的女同志吓得不敢进门,只有我硬着头皮去收。”我说你不害怕?他说:“咋不害怕,害怕也得去收,一次去姓王家收税,大黄狗扑上来撕烂了我的裤子,小腿肚上被咬了两个锯齿形牙印,流了血……。”
表哥的声音很平淡,但我听得惊心动魄,头发竖了起来,浑身都有点颤抖。我问:“那你咋办?”表哥说,照收不误!他扭回身,侧着脸,嘴凑近我的耳朵神秘地说:“人家给我起了个外号,叫茅坑里的石头——又臭又硬”。他身体转着圈子,说着笑着,手舞足蹈。
1995年初冬,我回乡下顺便去看望表哥。表哥早已成家,表嫂叫秀香,是个小学教师,还有个儿子上初中,表哥负责一个集贸市场收税工作。集贸市场位置挺大的,有家副产品、烟酒副食、日用百货、五金交电、饮食摊点,人头攒动,叫卖声、讨价还价声、电喇叭促销声混在一起,闹哄哄十分热闹。表哥的前额和眼角上有了细细的皱纹,他像个秋天的果子,沉甸甸已经成熟。表哥见了我十分高兴,拉着我去走一走,参观他管的这个市场。看来,他与门店的小老板和摊主很熟,不时地打着招呼。表哥说:“原来这些小摊小贩都是占道经营,街上行路难,车辆经常堵塞,政府就把市场规划到这里,起初没人愿来,我们就一家一家做工作,税收上给予倾斜,慢慢就形成了这个市场,经过几年发展培育,市场规模越来越大,生意越来越好,门面房和摊位很紧张,政府又在其他地方辟了市场,每年给国家上缴好多税哩!”表哥谈起这个市场的发展变化,他的眉毛上挑,嘴角的笑纹向外扯动,一脸成就感。
在表哥家里闲谈中,表嫂亦真亦假或亦嗔亦怨地数落表哥,说他是个小小税收员,天天比局长还忙,一点也不顾家。她指着表哥对我说:“让他自己说说,自孩子生下到现在,看他管过没有?!”表哥一声不吭,只是嘿嘿地笑。表嫂又说:“他还跟我定下规矩,凡上门求情送礼的一律拒绝——这我听他的,可他六亲不认!”说到这里,她眼睛潮润,收拾碗筷到厨房洗涮去了。表哥压低声音对我说:“秀香对我有意见哩。”原来,表嫂的侄女想在集贸市场设摊点,政府新辟个市场,工商把摊位批在那里,新市场生意不太好,表嫂侄女求表哥帮忙免税,表哥却说新市场税收是统一核定不能减免,把个亲戚也得罪了。表哥在这些事情上很注意,不仅得罪了表嫂和她的侄女,也得罪了一些朋友。
去年春天,表哥打来电话,让我回去一趟,说他正在办退休手续,有时间相陪了。清明前夕,我回乡下拜祖,下午去看望表哥。当我爬上四楼,站在他家门口时,只听表嫂高一声低一声与表哥吵架。我怕推门进去是他们尴尬,便悄悄下楼到街上转了一圈。
返回他家时,表哥和表嫂看到我十分热情与亲切,忙沏茶递烟,问这问那,没事儿一样。吃饭时说些闲话,我知道他的大儿子大学毕业在上海一家外资企业上班,工资待遇都不错。俩口子说起儿子,脸上像涂了油彩,红润光亮,闪在脑门上的喜悦,溢出了灿烂。
吃罢晚饭,表哥领我到外面散步, 我随便地问:“你怎么惹了表嫂?” 表哥扭头望着我:“你怎么知道?”我说进门时表嫂眼睛红红的,像刚刚哭过。表哥哈哈大笑地说:“她这几天老和我吵,是怕我犯错误,我能犯什么错误!”接着,表哥叙述了事情的经过。
表哥说,他退休时一些人给他送礼,都被他和表嫂退了回去,唯有集贸市场的几个代表送了一幅画,表哥喜滋滋地收下了。表嫂说:“你规定不收礼,为何又收礼?”表哥说,那看是啥礼,该收就要收。表嫂说:“你这是歪理!”为此秀香经常和他吵。我问那画很贵重吗?表哥说比千金还贵。我想那一定是幅名画,怪不得表嫂和他吵架。表哥与我并肩走着,他不时地谈些趣话,但我与他拉开了距离。表哥似乎看出了我心理上的变化,他果断地说:“明天我领你去个地方。”
翌日,表哥硬拉我去一趟税务所,税务所的王所长30出头,他热情地接待我们。表哥说:“人家送我一件礼品,我考虑再三,还是转送给所里。”说着,他拿出那幅画,展现在我和王所长的面前。那是幅写意画,画面上一个竹篮,内盛着几个白萝卜,篮外是一把小葱,题款是“青青白白”,画技顶多是个初中生的水平。王所长郑重地接过画,转交给所里的同志传看,他眼里有光点闪动,双手紧紧握住表哥的手使劲地摇晃着,连声说道:“谢谢你啊,老程,感谢老同志对我和全所的关心、爱护与期望!”
积压在脑海里的疑团烟消云散,我由不得激动地说:“表哥一生清清白白,他希望税务干部也都清清白白。”
年轻的王所长郑重地把画挂在办公室的正墙上。
作者:363900 福建省漳州市长泰县武安镇董溪头小区93号兴裕楼305室 陈庆明